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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鸟飞绝


是甜甜的糖哦(骗你们的),幽都的设定其实是融合了古代不同版本的阴司说法,不用太在意。用了超冷的飞鸟症的梗。结尾可以搭配刘宪华的How to love 食用,会非常想谈恋爱。最后小声说一句喜欢就请送我蓝手手和红心心吧!

   寒月清波,琉璃星河。

 

  李承泽醒来后,入眼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万里之上,清冷月辉从苍穹落进海面,水波微晃,光影明灭,波澜潋滟。清浅的淡蓝色光幕在澄澈的海水里摇曳变幻,偶有红色的花在海面上随着洋流浮过。

 

   他怔怔地望着这浩瀚海面,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眼前所见是否皆是虚空梦境。他微微撑起身子,向四周望了望,才发现自己此前原来一直躺在一片小舟上。这小舟虽处万里海底,却仍如在海面一样,悬浮在海水之中,不紧不慢的向前驶着。而他身在海中,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窒息感。

 

   李承泽心中愈发奇怪,脑中隐隐约约似要想起些什么,却觉得那些属于他的记忆被一层雾气笼罩,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朝小舟驶去的方向望去,湛蓝海色之中,似有一处微微发着光,只是太远了,瞧不真切。说来奇怪,这小舟看着虽慢,却是不过一会儿便驶近了那微光所在。李承泽看着渐近的光源,心中愕然。

 

   这竟是一株桃树,一株生在海底的桃树。

 

   这桃树屈蟠三千里,枝桠广茂,其上花朵繁密,锦绣堆叠,云霞氤氲,似撑在海里的巨柱,静默威严,浑厚古朴。眨眼之间,小舟便载着他进入了那桃树的枝桠之中,李承泽扶住船弦,向下望去,却怎么也看不到那粗壮枝干的底部,能看到的只有深海之中的隐约墨色。

 

   他复又坐回船中,瞧着这些泛着微光的桃花,不知这小舟欲将他载往何处。只是看着满目桃花霞色,脑中蓦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恍惚之间觉得曾经似乎也有人为他栽下过一株桃树。

   刹那错神之间,小舟却是停了下来。

 

   李承泽尚没回过神来,便瞧见桃枝之间,虚空之中,忽然幻化出一扇青铜铸成的大门,门开,走出一男一女。男子拢袖盘腿骑在一只老虎身上,女子则侧身坐在一只蓬尾玄狐上,两人皆着黑衣,又带着桃木面具,上有油彩墨画,一哭一笑,看起来荒诞诡异。

 

   那女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毛笔,在海水中轻轻一划,清逸墨迹就变幻出一只玄狐,与她身下那只所瞧无二,那玄狐成形之后,轻轻一跃,来到李承泽身旁卧下。她望向李承泽,语气淡淡,“还请公子随我走一趟。”

 

   李承泽却不作声,心中闪过千百思绪,辨不出敌友,索性不动。旁边那男子却是不耐烦了,“神荼,何必与他如此客气。若是不听话,以身饲虎便是了!”

 

   身下的老虎闻言向李承泽走了几步,暗金色的兽眼里竖瞳微缩,喉中轻吼,露出獠牙。

 

   “郁垒!”

   女子转头冲那男子轻喝一声,见那老虎老老实实退了回去,复又对着李承泽说,“事出有因,还请公子见谅,随我走一趟。”李承泽冷眼瞧着,心中知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便皱了皱眉,起身骑上那玄狐。玄狐等他坐稳,便站起来,跃至那名唤神荼的女子身旁。

   她冲李承泽点了点头,声音缓和了几分,“多谢。”又对着男子嘱咐,“我此番带他去拜见府君,你安分守在此处,不可叫谁出得此门,莫要贪玩,离了桃树。”男子哼了一声,却还是唤了那老虎卧下。

 

   她见状,才对着李承泽道,“那就请公子动身了。”

 

   言罢,李承泽便瞧见她骑着那玄狐,走进那青铜门中,身下的玄狐也随即跟上。说来奇怪,明明在门外的时候尚有光亮,进门的一刹那却仿佛突然坠入深渊谷底,墨色茫茫,再看不见半分亮色。

 

   “公子稍等。”

 

   耳边清冷女声刚落,便亮起两盏小灯,坠在两只玄狐胸前,映出隐约昏黄的光。他眯着眼看着这两盏灯,再看看四周,却仍是漆黑一片,连零星轮廓都瞧不见。那女子却像是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出言解释道,

 

   “此处一贯如此,不见天光。寻常烛火都照不亮,唯有烛龙所衔之烛才能驱走这暗色。此灯乃是借了烛龙之血制成,可燃两个时辰。”

 

   李承泽闻言心中更是纳闷,想她所言诡诞,闻所未闻,此处是何处?烛龙是何物?她又为何对自己如此客气?只是心下忧虑,面上却是不显露半分。那女子说完那番话,也不再出声,李承泽也不好多言,只得静静瞧着那灯,试图在脑中理出些什么。

 

   就在神思游荡之间,玄狐已然落了地。李承泽随着那女子翻身跃下,抬眼却瞧见一座桥,桥身由青砖砌成,铁索缠绕,斑驳破落,有红绸灯笼缀在桥身,想来也是那烛龙血做的。

   他皱着眉去看,可惜那灯笼的光实在昏弱,只能模糊瞧见似乎重重人影在桥上走动,桥下似有水声。他欲再往前走几步瞧个分明,却突然被人叫住。

 

   “公子,这桥你尚且过不得。“

   李承泽转身,看见那女子从玄狐胸前取了灯下来,微微侧身示意,“请公子随我走这边。”见李承泽跟上来,她才转身朝前走去。待李承泽随那女子走了一段路,才隐隐约约看见微微光亮轮廓,是一座宫殿。

 

   李承泽走在宫廊上,两侧巨大的鎏金殿柱上皆盘着烛龙,口衔着白骨颜色的蜡烛,通身漆黑鳞甲,唯有一双眸子是流动岩浆般的金色,微微半阖,竖瞳随着李承泽的身影转动。

   李承泽垂下眼,只盯着身前女子的衣摆,不看四周,专心走路,想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今日倒是见了个遍。待踏进殿门,四周烛火刹那依次亮起,龙鸣震响,成列的黑衣狐女跪在地上,面前女子也一扬衣袖,俯身跪拜,高声道,

 

   “拜见府君,人已带到。”

 

   李承泽怔怔地看向高座之上,两侧的狐女将孔雀绿的羽扇撤开,缓缓露出一个穿着暗红色衣裳的人,或许根本不是人。那带着冕冠的府君透过十二旒珠,看向李承泽,面容一如常人,眼睛却是暗金色,此刻正静静地瞧着他。

 

   李承泽脑子里似有惊雷炸响,来不及多想,一撩衣摆,跪拜在地。心中却已了然,此刻殿中除却那位府君,所有人皆着黑衣。

 

   唯有他,唯有他一身素白。

 

   浓雾散去,属于他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沧海之中,有度朔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有鬼门,万鬼出入。入之,黑水出焉,阴气所聚,万象幽暗,非衔烛之龙不可亮之。

 

   

    其名幽都,乃亡者归处。

 

 

   

    晓星明灭,秋风落叶,城外的哀乐隐隐约约夹杂在风声里。

 

   范闲没有去参加李承泽的丧葬。

 

   李承泽死在霜降那日,是饮鸠而亡,死之前紧紧攥着范闲胸口的衣襟,望着他,眼里是支离破碎的爱恨,似是要说些什么,只是五脏六腑被那剧毒侵蚀,鲜血从唇齿间涌出来,再发不出别的声音。终究什么话也未说出口,那手便松开了,如被风雨催折的花枝落在地上。

 

   范闲低头瞧他,那人安安静静的躺在他怀里,眉眼安然,再没有平日半分刻薄怨怼。他鲜少有这样安分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总是如狸猫一样,乖张骄矜。

 

   他一向不喜狸猫,可对上李承泽,总偏偏多生一分怜意。

 

   此刻范闲坐在房中,恍惚记起最后的时候,那人的颊上,衣襟上全是斑驳血迹,金冠掉落在一旁,头发散落耳畔,很是狼狈。他想,那人一贯傲气,若是瞧见自己那副样子,怕是心里又要恼的。

 

   所幸皇家重颜面,金棺葬寒灰,安葬之前必是将他身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换上素白丧服,长冠束发,还他一副体面模样。

 

   范闲不愿去想那人躺在棺中是什么样子,他推开门,看着东边朝阳破晓,山川染黛,是一片琉璃淡色。逝者魂归蒿里,活人却还是要接着争,接着斗。世事如此,由不得他回首。范闲微微垂眸,轻声对下人吩咐,

 

   “入宫吧。”

 

   

   范闲跟着宫典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脑子里思索着待会儿见到庆帝该说些什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座小桥上边儿。玉白的桥柱上蹲着一只虎斑狸花猫,约莫是从某个贵人宫中溜出来的。范闲微微一愣,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后走到那只狸花猫面前,弯下身子,伸出手去想想摸摸它。

 

   只是那狸花猫看着懒散,却在范闲伸手时猛的一扑,蹬在他身上,顺带给了他一爪子。范闲本就没什么防备,又是半蹲着,眼下被这狸猫一扑,竟是站立不稳,在宫典的惊呼声里落进了池中。

 

   落进水中那一刹那,满目的光影破碎浮沉,波澜潋滟,池面上的莲花不堪催折,支离零落,腕上的伤口里渗出鲜血,如千万缕红线在水中徐徐散开,是无端缠绵艳色。周身却是刺骨寒凉,冷意似是要浸进肺腑里去。

 

   水面下世界的万籁俱静,只有微小气泡的破裂声,他脑中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这太液池的水一向寒凉刺骨,小范大人还是小心些为好。”

 

   

    一念生痴,烈焰成池。

 

 

 

   

    众人皆以为二殿下与范闲初识是在宫中太液池上的明月桥上,据说有宫女看见小范公子差点落水,结果被二殿下拉住了,两人还交谈了几句。于是后来瞧着两人关系愈发亲近,旁人也只觉得是那“救水之恩”的缘故,并未作他想。

 

   但其实两人初遇的地点其实说起来有点尴尬,是在流经河畔,醉仙居中,花魁阁内。

 

   那日李弘成遵着李承泽的吩咐,将人带去醉仙居,欲拉拢他。却不想席上酒过三巡,莺歌燕舞,交杯推盏之间,眨眼范闲人就没了影子。李弘成心中慌乱,却碍于席上的其他官员,无法脱身,只得悄悄吩咐的醉仙居中的侍女暗中去寻。

 

   那边范闲喝醉了,本想出来透个风,却迷了路,越走越静僻,只闻得见遥遥琴声。抬头见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落在楼阁雕栏的红绸灯笼上,也怜这人间眷眷红尘颜色。范闲隐约瞧见窗阁边露出一个人影,他眯着眼睛去瞧,却见一个美人撑着腮倚在栏杆边,也微微低头看他。

 

   那人披着红裳沐浴在清冷月辉里,似明月夜里生出的一株红芍药,身量纤弱,眉目刻薄却沉艳,一头乌发散落颊边,玉色肌肤,微薄朱唇,眉梢眼角天然一段风流凉薄。

 

   

   万古长空,原来月照千峰只为一人。

 

   
   范闲心中怦然,微微一点足尖,跃进窗去,伸手撩起美人一缕头发,笑着问美人,“美人叫什么名字?”

   李承泽闻言挑了挑眉,不打算与喝醉的人计较,将自己的头发扯了回来,淡淡道,“小范大人喝醉了,恐此刻正有人急着寻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言罢,转身欲走。

 

   范闲的脑子早就被酒液烧糊涂了,见眼前美人要走,哪里会肯。他顺手牵袖放轻狂,握着那人的手腕便将人拉到了怀中,又觉得手中的手腕纤瘦细腻,便低下头嗅了嗅,轻声喟叹,

 

      “好香。”

 

   李承泽:“……”

 

   自他出生以来还没被人这么轻薄过,他怒极反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浓黑的睫毛自眼尾勾起,愈发显得惊心动魄的靡丽,他压着嗓子问范闲,“你可知我是谁?”范闲温香软玉在怀,神思浮动,虽觉得这美人声音低沉些,也没察出什么不对,

 

   “美人无需担心,我乃户部尚书之子。若你愿意,哪怕你是这醉仙居头牌,我也能将你赎回去。”

 

   李承泽抬眼瞧见窗外的影子,伸手揽住范闲,懒懒问他,“那不知公子能拿出多少价赎我呢?”

 

   范闲见美人如此主动,心中欢喜,“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只是我今日出门未带银子,只有一贴身玉佩,如今将它赠与你,”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进美人手里,“等我明日带足银子来赎——”

 

   话未说完,范闲已倒了下去。

 

   李承泽抬头看谢必安,问道:“都处理干净了?”谢必安点点头,“马车已经备好了。李承泽便绕过躺在地上的范闲,朝门外走去,轻轻嗤笑,“我那傻弟弟看来真是慌了,这次居然下了这么大功夫杀我。必安,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他回个礼?”

 

   谢必安跟着李承泽走出门,却迟疑地回头看范闲,  “殿下,这小范公子怎么处理?”

 

    李承泽闻言停下步子,回头睨了一眼,想着今日被血污了衣袍,借司理理的房间洗沐更衣,却不想撞上这名满京都城的范闲。他抿了抿唇,眼睛又眯了起来,笑得像个狐狸,

 

   “这范大人的私生子倒是个意思的人,只是今日多有不便,不好相认,就让他躺着罢,记得让人告诉司理理一声便是了。”

 

   说完自顾自地走了。谢必安向来惟命是从,自然不再去管范闲。

 

   后来李弘成等酒席散了也没等到范闲的消息,只得自己去寻,最后瞧见司理理扶着范闲从房中走了出来,连忙去接。面上云淡风轻笑着说有劳姑娘了,转身就在心里嘀咕范闲这厮怎么醉个酒都能醉到花魁房里去?又想着刚刚撞见殿下时他那似笑非笑的一眼。

 

   李弘成叹了口气,愁的头发都要掉了。

 

 

   

   范闲醉得厉害,第二日醒来后只觉得脖子痛,像是被谁从后面劈了一掌,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关于昨夜的事他倒是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遇见了个脾气不太好的美人,也没留个姓名,范闲在心里遗憾地叹了口气,打算哪天拖着李弘成陪他去醉仙居寻人。

 

   只是没想到后来他两借着玩乐的借口寻了几趟竟是没寻到,闹得李弘成一头雾水,问范闲这醉仙居中有花魁司理理在,还有谁能当得起一声美人?

 

    范闲心下郁闷,却又说不清楚,只道自然是个比司理理更好看的美人了。李弘成兴趣一下就被勾上来了,拉着范闲欲问个究竟,范闲被他闹得烦了,运起真气,施展轻功,几个眨眼人就不见了。

 

    李弘成:“……”结账的时候你倒是一如既往溜得快!

 

    

    三日后,范闲应召入宫,路过一座桥的时候,瞥见池中红莲相倚,墨鲤嬉戏,倒是一番好景色,便站在桥边弯下身子,欲折一枝莲花回去送给若若。却不经意瞥见池中一抹清影,心里顿慌,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栽进池子里,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一道似风过幽竹,微微沙哑的声音淡淡地从身后传来。

 

 

   “这太液池的水一向寒凉刺骨,小范大人还是小心些为好。”

 

 

   范闲在刹那转身间看见一双松墨似的眼睛,好像藏匿了一整个深山的荒凉夜色。

 

   

   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范闲心中微微一跳,慌乱收回手腕拉开距离。定了定神,才抬头看向那人,那男子一身墨青衣袍,窄袖腰封上都有仙鹤纹样的织锦,头戴乌金冠,此刻正抱着双臂,眉头微挑,一双狭长的眼睛满是兴味的看着他。

 

   范闲一愣,想这人倒是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还没等他想明白,就看见李弘成从后面蹿了出来,笑眯眯地为他介绍,“范闲,此乃二皇子,平日里总是对我提起想结识你。今日一遇,倒是省的我另找场合了。”

 

   范闲连忙低头,拱手行礼,“拜见二殿下,方才卑职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说罢便被人轻轻托起,“大人多礼了,这算什么冒犯……”说到这那位二殿下顿了顿,再开口时不知何故声音里似乎带上了点笑意,

    “拜读大人所著红楼后,便一直想着若是有机会,定要找机会与大人论论这书中风月。今日见了大人,果然是清风明月般的人物。”

 

   范闲有点茫然地抬头,不知面前这人笑意从何来,只是对方既如此说了,便也随口敷衍几句谬赞,一双眼睛却是盯着人家不放,像是想看出些什么。却见对面这人眼中笑意更甚,似茫茫夜色浮现出细碎星芒,

 

   “虽欲与大人畅聊,可惜要务在身,父皇召大人入宫想必也有急事。小王便先行一步,日后再聚了。”

 

   范闲心中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却不好拦他,只得微微侧过身。那殿下突然又出声说道,“对了,大人前几日落了样东西在我这,今日既遇见了,就将它还给大人吧。”

 

   话音刚落便掷了枚东西落进范闲怀里,步履匆匆离开了。

 

   李弘成伸长脖子去看范闲接住的东西,奇道:“范闲你竟已经见过二殿下了?怎么会把这玉佩丢在他那儿?”

 

   范闲以袖掩面,咬牙切齿,“……你再说话我就点你哑穴。”

 

   李弘成:???本世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仗着功夫欺负人的武夫!

 

 

 

   

   月来如画,残枝缀粉。

 

   范闲自落水后,连着发热五日才醒来。他醒后,偌大房间空荡荡的,只有烛火飘摇,他怔了很久,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一会儿想着那人一身红衣,长发散落垂眸望他,转眼又是他眉头微蹙,鲜血从唇齿间涌出,摇摇欲坠的脆弱模样。

 

   直到蓦然看见窗外那株碧桃,那桃树是他昔年为李承泽栽下的。那日他去给淑贵妃送新出的诗集,正碰见李承泽站在宫门前对着一处空地发呆,眼睫低垂。春日里水汽潮湿,他一身青衫站在那,像是沾染了水露的柳枝,无故显出几分寥落。

    自那次乌龙之后,范闲同李承泽之间渐渐亲近,心里又存了几分说不清的心思,便凑过去,

   “怎么殿下这么瞧着这块地,可是有什么玄机?”

 

    李承泽撩起眼帘,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不再看那空地,不咸不淡说道,“小范大人想多了,此处不过是寻常空地罢了。只是从前栽过一株桃树,我幼时母妃常让人摘了那初春的桃花,亲手做成桃花酿,甘甜非常,难以忘怀。如今这桃树没了,我便想着人间处处留不住,心中难免有些怅惘。”

 

    范闲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又露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道:“哪里用得着怅惘呢?树没了再栽就是,等我今日回去便为殿下栽一株桃树。”

 

    李承泽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却在第二日被范闲拉去了范府,看着那明显新栽下的树苗,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心尖似是被火苗微微燎了一下。

 

   偏那始作俑者还不消停,居心叵测道,“我想着殿下日理万机,定是抽不出时间照看这桃树。不如栽在我府中,由我替殿下照看着。等到春日再做那桃花酿,邀殿下到府中一叙,可好?”

 

   李承泽静静的看着范闲,没有作声,初春的风吹在身上其实还带着一点寒意,可心里那火却趁风而盛,滚烫灼热。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刚刚饮下一盅桃花酿一般轻软。

 

  

     “如此,那便有劳小范大人了。”

 

 

 

   

    盏烛长明,痴意却难醒。

 

   范闲怔怔瞧着那桃树,桃树如今尚在,那个和他一起看桃花的人却已经找不回了。从前读《项脊轩志》,见书中写“今已亭亭如盖矣”,那时范闲以为他看明白了,可如今才知晓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闭上眼,听着隐约琴音从窗外断断续续传来,人间还是一如既往热闹。范闲默默在心里小声的和着那琴声,哼着他初遇李承泽那夜听见的曲调,没有看到自己手腕的伤口处飞出了一只燕子般大小的白鸟,抖了抖尾羽,倏忽就往窗外飞去。

 

   渐渐的,琴声也消了,范闲没有睁眼,一滴眼泪从他眼角落下来。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李承泽端坐在案前,看着那黑裾狐女呈上来的酒液菜肴,伸手取那杯盏欲饮,却突然听得一道散漫的倦懒声音,

   “你若是吃了那些玩意儿,便再回不去了。”

 

   李承泽抬头看,见那阴司府君斜斜倚在坐榻上,垂着眼又翻了一页手中书卷。他挑了挑眉,把那杯子放回去,反问,“既是不能吃,府君又为何让人摆上这么一桌?”

   府君依然看着书,头都没抬一下,“虽不能吃,礼数总是要周到的。”

 

   还没等李承泽出言讽他,那府君却突然抬头看向殿外,眼里满是兴味,

  

  
     “喏,又来一只。”

   

   李承泽一愣,转头去瞧,果然见一只白鸟从殿外飞来,停在他手上,亲昵的蹭了蹭,又扇着翅膀飞入殿外那一片茫茫墨色。那还有不少和它一样的白鸟,聚在那盘旋,像是深海里的鱼群。

 

   自那日拜见了府君,李承泽得知自己之所以会来这,而不是随着其他亡魂一起过奈何桥往生,是因为他在那阴薄上的命理出了一点异象。照理来说,他既身死,这阴薄上他的名字便该消散了,可如今他的名字却还在薄上,虽只剩下一层淡淡墨迹,可确实是他的名字。

 

   府君说是因为他的命理在中途突然遇上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变数,那变数不在六合之内,亦不在轮回之中,却偏偏和李承泽的命数之间生出了一丝联系,大约也是这一丝联系造成了他如今这种处境。

 

   李承泽问那府君这变数难道没有办法解决吗?却不想那府君却是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要是想解决,自是能解决的。不过这事不归本君管,是本君兄长的职责。”

 

   李承泽更是不解,“那您为何不将此事告知您那位兄长?”

 

   那府君却是混不在意的说,“为什么要告知他?难得有机会给他找点麻烦。”

 

   李承泽莫名其妙,想着莫非这些神仙之间也有凡人那种兄弟相残的戏码?阴司府君没有注意李承泽的想法,自顾自地接着说:“而且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一件趣事,本君当然是要先给自己解解闷。”

 

   李承泽:“……”

 

   “况且这于你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亡者入幽都后,其实是有机会重返人间的。若是死后滞留幽都期间,人间生者若生执念,有伤则不得愈,其间出白鸟。入幽都,若至一定数量,则可载亡者重返人世。”

 

   

   情至深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眼下殿外的白鸟显然就是府君说的那些,李承泽瞧着那些鸟,面上却看不出什么高兴的神色。那府君倒是来了兴致,“你当初说这世上并无为你生执的人,怎的如今这鸟却日日不断飞来?”

 

   李承泽却不答他,只问,“这变数为何不与其他人纠葛?”

 

   府君漫不经心地答:“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命数如此,遇上了便是遇上了,又哪来什么缘故?”

 

   却不想李承泽闻言,转头盯着他,眼里墨色浓重,映着艳丽烛火,竟隐约有沉痛悲色,

 

   “命数如此?这命数又是如何算的?若是注定一场空,又何故平白生出这许多无用纠葛?”

 

   府君见他如此神色,心中大概明了,说道:“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常在缠缚。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凡事总总,因果轮回,又如何算的清楚?”

 

   “既是如此因果,如此缘报。”李承泽低笑一声,“那我这一生所为,也有不少恶事,怎么就不用担这因果轮回?又何故给我这机会?”

 

   府君闻言叹了口气,“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众生疾苦,碌碌皆为求生,又何来善恶之分?”

 

   李承泽一愣,良久,闭上眼,睫毛微颤似翩飞黑蝶,看上去有些疲惫,声音微涩沙哑,

 


      “可人心到底是在意这些的。”

 

   

   在范闲去北齐之前,李承泽和他有过一次争执。范闲劝他放开权柄,不再参与皇储之争,李承泽自然是不肯的,是以那次两人不欢而散。李承泽和范闲在一起后,有时候即便脸上是笑着,心里却是茫然的。他知道牛栏街滕梓荆之死是悬在他和范闲两人之间的一把刀,只是范闲尚没有发现罢了。

 

   李承泽知人与人之前的情意有多脆弱,他不敢赌,事实也如他确实所料。范闲得知真相后,便杀了他八家将,与他决裂。

 

   有时候李承泽夜里坐起来看着窗外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心中总会忍不住对范闲生出一些恨意,怨范闲只看的见自己那些阴毒的手段,却不想想他周身豺狼虎豹环伺,如越雷池,踏错一步就是尸骨无存。

 

   范闲还未曾见过这世间究竟可以残忍到何等地步,他自可以光明磊落做他的少年诗仙。

 

   可是李承泽不行,他在夜里待的太久了,阳光只会灼伤他。

 

   

   他没得选。

 

 
   但他到底是难过的,他愈难过,面上就愈要笑,愈要和范闲斗的不死不休,互相伤害,不断亏欠。李承泽恨一个人是如此,爱一个人亦是如此。

 

   那夜李承泽坐在书案前,一边听着谢必安打探来的消息,一边拿着毛笔写帖,得知范闲已经察知滕梓荆之死的真相,正在从北齐回来的路上。

 

   谢必安垂首等了很久也没有听见殿下给出只言片语的命令,心中知他与范闲关系匪浅,也不出声。漫长的寂静之后,才听见淡淡的一声,

 

   “那便动手吧。”

 

 

   等到谢必安领命而去,李承泽才写完最后一个字。一笔如刀,劈石断玉,斩断江山风雨。

 

   “一以贯之”

 

   不问对错,不问结果,既选了这条路,便再也没有回头的道理。李承泽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可看着那月光铺在纸上,映出枝桠疏影,还是觉得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最后饮下毒酒的时候,李承泽心里除了怨恨和委屈,竟是有一丝解脱的。好像死在范闲手中,这段晦暗不明的隐秘风月,爱恨痴缠,便总归也算是有了个结果。

 

   只是没想到死后还有这么一出。

 

   府君看李承泽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淡神情,便又按捺不住问他, “这白鸟究竟自何人处飞来啊?”

 

   李承泽亦不知该如何答他,转头瞧了那殿外盘旋的白鸟许久,才轻声说道,

 


   “欲我死之人,欲我生之人,至恨我之人,至爱我之人。”

 

 

 

 

   

    范闲发现自己腕上那道被狸猫挠出的伤口竟是过了大半个月也没有愈合,却也不再流血,平日里触碰也不觉疼痛。只有一点,偶尔会飞出如燕子一般大小的白鸟。

 

   起初范闲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后来又见了几次才确定是真的有白鸟从自己的伤口中飞出来。更奇怪的是,有时候当着旁人的面,那白鸟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那些人却是一副什么也没瞧见的平静模样。

 

   有一次散朝之后,范闲忍不住拉住李弘成问他有没有看见那些白鸟,李弘成神色奇怪的瞅了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劝他:“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水雨,去似微尘。既已走到这一步,你又何必困住自己?”

 

   范闲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李弘成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却又不忍再说些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便出了宫门。

 

   范闲微微垂着头站在朱红色的宫墙下,看着墙头青瓦上积的初雪,有新发的腊梅从墙沿边伸了出来。嫩黄色的花瓣裹着细细的心蕊,幽幽暗香如难言心绪。

 

   范闲有些茫然地想,怎么会呢?那人杀了滕梓荆,还欲杀自己。这世上,范闲最恨的就是他。

 

   

   可恨他怎么还念着他。

 

 

 

   

   日子如平沙飞雪一样倏忽就消弭无踪,曾经那些热烈的,汹涌的,晦涩的昨日种种,渐渐地也就藏在了心里,像一口泛不起波澜的枯井。

 

   几年过去,范闲的手上那道伤口还是没有愈合,时不时就会飞出一些白鸟。但他如今大概猜到了这些鸟意味着什么,已经见怪不怪了。有时候他看着那道浅浅的伤口,甚至想着就这样平平淡淡,细水流长,有些事情不去想,便也算不错。

 

   只是有一次若若的生辰快到了,范思辙不知从哪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个玉镯,盒子上有范闲库房的标志。范思辙便兴冲冲地拿着这个盒子去找他哥,问范闲能不能把这个镯子送给他,他最近没银子,正好当作生辰礼物送给范若若。

 

   范闲看见那镯子却是愣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没说话。范思辙瞧着他那副神情,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些许忐忑,正打算开口说不要了。就看见范闲轻轻地把盒子盖起来,垂下眼去,哑着嗓子说,

 

   “你若是想要,便拿走吧。”

 

   范思辙欢天喜地抱着盒子走了,没有看见身后的兄长手腕处突然飞出了数不清的白鸟。

 

   

   

    那些白鸟扇着翅膀,身影重叠交错,似有大风刮过,卷起了满地的桃花。

 

   

 

   那玉镯是范闲在遇见李承泽之后,有一日陪着范若若去逛铺子。见她在那挑选镯子,心中微微一动,记起那夜握在手中的纤瘦手腕,便也估摸着尺寸买了一个玉镯。可惜后来一直没找着机会送出去,久而久之也忘记了当初放在哪里。

 

 




   又是一年灯元节,范闲架不住范若若软磨硬泡,答应她出门去街上散散心。

 

   待真的出了门,走至灯会举办的湖边,见湖上红灯万盏,火树星桥。商铺皆拉起红绸,挂上灯笼,映得明亮如昼。宝马雕车香满路,一夜鱼龙舞,满街人声鼎沸,猜谜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天气虽尚寒冷,但烛光照在人们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红,眼里亮晶晶的。

 

   范闲瞧着这人间繁华,安定喜乐的景象,不知不觉嘴角也带上了微微笑意,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感受着那些快乐的情绪,心中渐渐轻松起来。

 

   偶然走到一个卖面具的小贩那,挂着各种面具的竹架下面挤着一堆叽叽喳喳要买面具的小孩。范闲也饶有兴致的看了看,突然眼睛一亮,取了一个狐狸样的面具,弯着眉眼回头,

 

   “哎,你看——”

 

   声音戛然而止,他身后是人来人往。

 

   范闲举着面具的手慢慢垂了下去,他静静地看着眼前依然如故的热闹繁华,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再多的笑声都填不满。

 

   范闲想起他出使北齐前,李承泽在亭子里宴送他。如今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李承泽的样子了,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像是映在水里的花,微微靠近些就碎了。但是不知为何此刻却突然记起那人举着酒杯对他说的那句话。

 

   范闲轻轻的念了出来,和记忆中的语气分毫不差。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回澹州后,范闲先是去滕梓荆的墓前坐了坐,对着墓碑说了些近日发生的事情,又洒了一壶酒到坟前的野花上。便往山上走了,山上有一座佛庙,他每次祭完墓都会在庙里上一炷香。

 

   范闲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团前,这个时候来庙里的人尚不多,只有他一个人在此。范闲便跪坐在那儿,听着殿外隐隐约约的诵经声,萦绕鼻尖的是淡淡香火味,心中便安定下来。

 

   他抬头望着那恢弘佛像,心中知神鬼之说不过是凡人所求一点慰藉,但注视着那低眉悲悯的佛陀时,总是难免生出一些莫名的希冀。范闲合掌垂头,在心中求亲友安康,求世间不再动荡,求……他求了许多,最后他想起一个人来,低垂的睫毛微微一颤。

 

    范闲想着那个人,俯下身去,对着漫天神佛许下他此生最虔诚的一个愿望。

 



   “若真有轮回之说,愿他无惊苦,无灾劫,祐他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幽都内,李承泽和府君看着那殿外几乎像雪片一样多的白鸟,这些白鸟今日依然在幽都海域内盘旋,身上的羽毛却微微发着莹白色的光,映得周围海水的颜色都淡了一点。

 

   府君带着笑意叹了口气,眼中有些感慨,“没想到真有人能做到。”

 

   李承泽怔怔地看着那些飓风一样,盘旋的越来越快的白鸟,一种微麻的感觉从心底一点点升腾起来,让他眼睛酸涩,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嘹亮的清啼,那些白鸟如连绵不断的流箭般冲进大殿内,像风一样裹住了李承泽,他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被鸟群裹挟着从殿顶的天窗如喷泉一样朝茫茫夜色中涌去。

 

   李承泽在缭乱的雪白羽翅间回眸,只瞧见越来越小的府君坐在案前瞧着杯子,大笑着唱,

 


   “一世情怀原委曲,三生魂魄亦荒唐。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李承泽坐在鸟群上,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的黑暗一点点褪去,那微微的光亮一点点变大,最终冲破了那扇青铜门,一刹那明亮光芒铺满整个视野,那些轻软的桃花飘摇散落,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跃出海面的时候,李承泽才发现,海面上他以为的红色的花,原来是一盏盏载着红烛的花灯。

 

 

     每一盏,都承载着生者无穷无尽的思念。

 

 

  

    范闲走在下山的路上,青石路上有纤长碧草,嘶鸣小虫,沾染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毫不在意。突然,他听见身后有鸟群扑棱翅膀,像是风吹过积了雪的松林,千万片雪花落下的声音。

 

   有人在他身后说——

 

   “范闲,你回头。”

 

   那一瞬远处传来寺庙里的晨钟声,悠扬浩荡,似要涤尽漫长岁月。

 

   于是他回过头去。



   青山未老,故人依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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